高高鞋跟背后

    多年以后，我們還清楚地記得琴表姐出嫁時的樣子：酒紅色的高跟鞋托著她纖巧的身子，臉上一片紅霞，那樣微微抬著頭，緊緊收著腰，款款走出閨房，走在一束束交織的目光里，以牡丹花的高貴華美和芙蓉花的清麗婉約，走向她人生第一場夢幻般的盛宴。

    琴表姐是我們家所有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，我們那一帶后來公認(rèn)的最美新娘。之所以加“后來的”，是因為二十年前，當(dāng)女孩子們穿著深色的毛呢坎肩和黑色平跟皮鞋結(jié)婚的時候，琴表姐穿著高跟皮鞋結(jié)婚，那皮鞋有著高高鞋跟也罷了，還是絢爛的酒紅色，配她那把身體的誘人曲線勾勒得呼之欲出的繡鳳旗袍，還有她高高盤起的頭發(fā)。更不一樣的是，女孩子們是于黃昏前后嫁到夫家去，帶著紅木柜子之類的嫁妝，琴表姐卻是和他外省的未婚夫，在結(jié)婚那天一起雙雙給每一桌客人敬酒敬香煙。

    在十月碎銀子般白花花的陽光下，人們狠狠地盯著琴表姐旗袍下小腿柔和的線條以及意味著“風(fēng)騷”的酒紅色高跟鞋，暗暗地度量著，小聲地議論著，最后終于眼神不約而同地不屑甚至鄙夷起來。

    琴表姐仍然微微抬著頭，努力保持著唇角笑容的弧度，只是在額頭上漸漸布出細(xì)細(xì)密密的汗珠，臉色時青時白。待姨媽把她拉一邊問是不是哪兒不舒服？她只是笑著搖頭。直到送走最后一個客人，琴表姐回到房間，第一件事，我們一群小孩子看到琴表姐三兩下登掉了她那雙美麗的高跟鞋。然后，我們驚奇地看到琴表姐幾乎血肉模糊的雙腳。

    這就是高高鞋跟背后的真相。幾乎所有的美麗都和疼痛骨肉相連。蝶的美要以破繭化蝶的痛為代價，美麗的彩虹總是在風(fēng)雨洗禮之后，一飛沖天名揚天下的傳說里，更有十年寒窗苦讀的寂寞和煎熬。傳說中有一種鳥，一生只叫一次，聲音比任何一種鳥都好聽，它從會飛那一天起，就一直尋找著荊棘，直到有一天終于找到那株最完美的荊棘，就把身體扎進最長最尖的刺里，然后在刺上放開歌喉鳴唱，直到死。如此疼痛中的美麗，讓人觸目驚心，卻也不由肅然起敬！

    當(dāng)然，高跟鞋之于女人，遠(yuǎn)沒達(dá)到這個程度。那美也是世俗女兒家多少帶點虛榮的美，那痛也不至于性命攸關(guān)，然而正是世俗女兒家那不會掩飾的虛榮，才來得如此真誠；正是不攸關(guān)性命，卻讓一批又一批人在同一個石頭前絆倒，絆倒了還會站起來繼續(xù)重復(fù)相同的錯誤，那風(fēng)潮，那架式，才真正是排山倒海的力量！于是在那些“不屑甚至鄙夷起來”的目光里，一個個女孩子像琴表姐一樣穿著絢爛的高跟鞋出嫁，后來每一個出嫁的女孩子，都要挑十雙八雙的高跟鞋作為嫁妝。也就是這個時候，在人們一次次的回憶和品評中，琴表姐成了我們那一帶最美的新娘。

    曾在誰的小說里讀到過這樣的句子：自從有了高跟鞋，我們那兒的女人就很不一樣了。不記得作者怎么寫那不一樣，但千真萬確，高跟鞋一穿，任渙散懶散的女人都會不一樣起來，小小的鞋跟變革了女人的姿態(tài)、步態(tài)和儀態(tài)，讓她舉止綽約，干練果斷，自信而富于魅力。

    高跟鞋，小顆的鉆石耳針，精巧的手包，總是讓人想到白領(lǐng)麗人。她們的步子匆忙在城市寫字樓和電梯間，她們是堅硬城市最好的點綴。她們和男人一樣智慧，但更精密纖細(xì)；她們看似柔弱，但骨子里有讓人想象不到的堅毅和剛強；她們不輕易服輸，有時候獨自帶著淚地笑，笑了，眼里還含著點點淚花。那淚也不是因為傷悲，而是生命給予的洗禮。

  　高跟鞋每一年都在換著花樣，中跟過后是高跟，高跟過后是超高跟，細(xì)跟和粗跟總是交替著出現(xiàn)，還有整個鞋底都一塊兒高的。與之相配的鞋型就更是花樣百出了，普通的船鞋，系帶尖頭鞋，一腳蹬，褶裥精致的圓頭淑女鞋……不一而足。這么多了還不夠，還要在鞋頭和鞋跟上鑲水鉆，作出種種花樣，有的真要當(dāng)作精品欣賞而舍不得穿在腳上了。

    如今，過了四十歲的琴表姐早淡了穿高跟鞋的心情。入冬，各種靴子上市，一律是輕巧的中跟，穿上去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�。久不上街，偶然轉(zhuǎn)進一家鞋店，不及看鞋，只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，搖著老板娘的手問：“媽媽我五歲可不可以穿高跟鞋了？”老板娘說不可以。又問六歲可不可以？老板娘搖頭。再問十歲總可以了吧？小女孩期望得到肯定回答的眼睛，閃亮閃亮的。